“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极爱陈维崧的词,承苏辛豪放旷达之风,拓霸悍悲壮之气。如这首《醉落魄·咏鹰》,精警犀利,收束处以己拟鹰,壮志未酬的遗憾,志在千里的豪迈,在月色昏沉、沙滩惨黄的辽阔天地里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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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有一天,得以来到这位素有“明末清初词坛第一人”之称的陈维崧的胞衣之地,怎能不心潮澎湃?
自古以来,文明多雄于水源充足、土地肥沃的地区。太湖西岸的阳羡古城——宜兴西郊,有处高塍小镇,可谓名符其实的江南水乡,境内湖泊水荡遍布,碧波万顷,润土泽被,万物生长。镇西一座村庄地理独特,四面环水,如一片荷叶漂于水面,屋宇如星落玉盘点缀其间。傍晚时分,落日霞披湖面,碧水尽染,炊烟袅袅升起,一起于风中飘荡的,还有若有若无、忽远忽近的朗朗读书声: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
这片“荷叶”叫亳村,诗意的乡村景象千年不变。明崇祯四年,村东矗立着一片气势恢宏的砖雕建筑,前厅后堂,“崇仁宅”“文杏斋”“远阁”等亭台楼阁排列有序,这便是望族陈宅。琅琅读书声,从陈氏家塾“浩然堂”悠悠传出。在此读书的主要是陈氏家族孩童,村中有天资聪慧者也可免费入学。6岁的陈维崧,天资聪慧,勤奋好学,经史子集,过目不忘。
成年后的陈维崧,擅长骈文,尤精作词,开创阳羡词派,与吴兆骞、彭师度同誉“江左三凤”,被誉清初“玉麒麟”。如此成就与名望,在陈宅,绝非偶然。这个家族文脉深厚,历代人士功成名就。陈维崧的祖父陈于廷,是都察院左都御史、东林党的中坚人物,名动朝野。父亲陈贞慧是明末士大夫政治集团——复社的领袖之一,声动文坛。叔公陈于泰更是少有大志,十九成名,崇祯四年高中状元。陈于泰及父陈一教、弟陈于鼎皆为进士,成为当时美谈。
“浩然堂给陈维崧们请的老师,如钱僖等,可都是进士级别啊,放到现在,相当于请清华北大的教授来做家庭教师。”陪同我一起来亳村寻访的好友亚周“一语道破天机”。“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从古至今,中华民族尊师重教之风由来已久,高塍亳村陈宅也是如此。据《塍西村志》载,其“境内办私塾源远流长。本地望族在宗祠、庙宇设馆,聘请德高望重有一定学识的贤士为塾师,本族子弟可免费入学。”重视启蒙,名师指点,自宋代至清末废止科举,总面积4.6平方公里的亳村计出状元1名、解元4名、进士66名,其中大都出自陈氏一族。一个小村出这么多的进士,即使在苏州、浙江等地也属罕见。
站在亳村这片神奇的“荷叶”上,青砖砌成的断垣残墙赫然在目,这是陈宅唯一留存于世的一座楼,即湖海楼更楼遗址,建于明嘉靖年间。那时高塍四周都是水路,爬上更楼,远眺交通要道——滆湖,方便及时掌握信息,迎来客往,对于名门望族来说,兼具瞭望台和情报站之职。
此刻,我与这座残缺不全的古建筑默然相望。历史的年轮滚滚不息,人类因各种机会因缘,浮萍飘零、落叶生根、繁衍生息。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乱,我国历史上这三次战乱均引起南北大迁徙,中原地区许多优秀人士流落江南。北宋靖康南渡时,一位陈姓亲军指挥使在安徽亳县作了长期的驻留,后家族经浙江永嘉辗转到了古城阳羡高塍滆湖沿岸定居。陈氏起点不俗,格局高远,希望村落能得到进一步发展壮大,于是提议把相连的陈家边、吴家边、尹家边三村合并,沿用祖上生活过的亳县为村名。家风的养成是一个漫长的浸润、濡养、教化的过程。据《亳里陈氏家乘》载,明嘉靖年间创办了家塾“浩然堂”,耕是立命之本,读为修身之策,渐渐给整个亳村营造出耕读传家、精进奋发的遗风祖训。
亚周是土生土长的高塍人,对亳村文化有着深入了解和浓厚兴趣。一路上,他的诉说饱含深情,我的身边仿佛流淌着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你看,这可是陈维崧的亲笔书法。”顺着他手指处,我欣赏着笔力深厚、刚劲有力的字体,聆听着陈氏遗风源远流长,思绪在远古与现实里穿梭。
明朝时期,民间化世俗化的文化艺术空前繁荣。古城阳羡地处长江三角洲的要冲腹地,当时风头正劲的吴门画派、云间画派近在咫尺,又有着崇文厚德的乡风,适合文艺种子生根发芽。当时,阳羡有一吴氏会馆,喜结交各路文人墨客。到吴正志一辈,他辞官回乡后,与“复社四公子”之一侯方域交往甚密,而侯方域与陈贞慧本是至交,都是擅长文律书画的风雅才子,常集聚吴氏会馆品茶赏画。一天,跟随父亲来到吴氏会馆的小维崧在吴家云起楼看到了镇楼之宝——元代黄公望的真迹绝笔《富春山居图》。维崧年龄尚幼却具极高的艺术鉴赏能力。他站在这件稀世珍宝面前,泼墨挥毫,一挥而就,一幅与之年龄尚不相称的苍劲老到的篆体书法跃然纸上,“新结墨缘黄子久,古追笔法李阳冰”,即便时隔400年的今天,立于碑前,依然能感受到那份激昂充沛的情感与力透纸背的功力。
“小楼上,望极浦,太微茫。估船夜笛江上,并作十分凉。”长大成人的陈维崧写下这句词时,定会忆起年少,家世显赫,欢乐无忧,爬上更楼远眺滆湖帆影点点、渔歌唱晚,不胜欢欣。而世事难料,明朝覆亡,异族入主,父亲离世,科场失意,家境日蹙,面临人生的重大转折与磨难。此时,经史子集等传统文化蕴积的深重文脉和底气在失意的逆境里从心胸生发出无穷力量。21岁的陈维崧开始南北浪游,洞察社会,博采众长,取法“苏”“辛”,兼收并蓄,终于自成一家,逐渐奠定阳羡词派领袖地位,成为矗立在中国词坛的一座奇峰。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孟子的智慧与豁达。明清鼎革,朝代更迭,天崩地裂,士人或殉或降,或仕或隐。而孔孟之道,特别是浩然堂之精气与养分,早已为陈氏一族打下根基,面对乱世坚守节操底线,尽显文人之风骨,受到后人敬重和瞻仰。
我们来到村头的一个明清老码头,亚周说,河里有一只明朝元宝状石刻,用于固定靠港的船只。因连日梅雨,河水上涨,元宝真容难觅。正遗憾,一位阿婆走来,朗声笑道:“前几天我还站到元宝石上洗衣服的。”阿婆说,村子里古迹还有很多:“你看,那座永安桥,也是明代建造的,保存得很完整呢。”临别时,她盛情邀请下次去她家中喝茶,想和我们聊聊村子里的后生们,“他们一个个可有出息啦!”
光阴荏苒,无数功名成就都淹没在了历史的烟云里,而在亳村面积4.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散落着永安桥、状元坟石刻、下田桥、东塘桥、湖海楼、东岳殿等很多文物古迹,一条屋檐石刻,一扇窗棂木雕,彰显着名门望族的非凡气度,诉说着亳村特有的人文气息。浩然堂不复存在了,可此刻,分明又无处不在。它在文物遗迹,在诗篇词作,在特有的汉语词境里冉冉升起。在村头巷末、在田间阡陌,在村民温暖的舌尖跳跃、闪烁,弥漫着亘古不变的历史芬芳。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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